虫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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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 獄 歸 不 來

《不苦》/秀丐秀/正太




白碌捡到那个弃婴时,他也只有四岁。当时正是冬天,雪白压压的铺下来,预备着盖住一些东西,也预备着将一些东西闷死。

他正在翻泔水桶,那几日太冷,街上无人,讨不来什么像样的东西,白碌因此断了整整两日的粮,只能去捡食些汤水,冬季剩饭菜不容易馊,但凉的没有半点生气儿。

那时那个棉被包袱就在那端端正正躺着,红花被面儿在雪地里亮的扎眼,仔细瞧瞧,是天地间唯二冒热气的东西,另一个是白碌自己。

乞儿没再翻泔水桶,他胡乱在身上蹭了两下手,干净些,去抱那包袱。

里面是个弃儿,棉被里还有点暖和,里面夹张纸条,白碌不识得——他同家人走散时会说话了,但还没上过学堂,他现在不在乎,黑纸白字抵不了一个馒头,也抵不了棉被包裹的诱惑。他可以将那弃儿淹死在泔水桶里,拿走被子,让自己暖和些——别的乞儿曾这样做过。

他想了想,找了个角落,拆了包袱,自己裹上了,又把那弃儿裹怀里。

这样比一个人暖和,白碌睡着前迷迷瞪瞪的想。

再醒来,他教人捡回了丐帮总舵。

乞儿问,弃儿呢?

他日后的师兄师姐告诉他,弃儿太小,只得叫人送去七秀。

七秀好么?

好,好的很,专门收弃儿的。

丐帮是专收乞儿的,他过得快乐,至少每日能吃上东西,又学会了喝酒——他早就会去偷酒喝,否则在冬天里活不下来。

小孩总该是没心没肺的,过了些年,他会了不少东西,师兄便放他出去四处走,他出了总舵,想不出去哪,使劲想,想起了红被面,想起黑纸白字,于是奔着扬州去——那里离七秀近些。四岁那年的事儿记不清楚,只记得那个小婴儿香香软软,暖和的很,隐约记得比酒暖和。

他到了扬州,呆了几天,才意识到香香软软找不到人,也当不了饭吃。于是白碌去找人打架,打赢了,就叫对面请他一顿饭,打输了,就接着打,打到赢为止。他年纪不大,二十来岁的人不愿应战,觉得是欺负他,与他对打的多是些同他一般年纪的毛头小子。

白碌很少输,因为输了就吃不上饭,吃不上饭会难受,所以他打起来总有股饿狼似的劲儿,吓人。

就这么打了半个月,白碌的名气越来越响,但这顿饭却越来越不好吃。扬州城里人人在传,来了个丐帮的乞儿,少言寡语,灰头土脸,架却打的漂亮,于是来找他切磋的人越来越多,实力也越来越高——可他还是没输过,直到那日来了个同他一般高的粉娃娃。

白碌输在了他的剑下。他当他是个女孩,手下留了情,却教人按着一顿爆揍,趴下了,扭头去看那个粉娃娃,刚想说承让,就听见泉水叮咚似的少年音。

“什么,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角色,小小丐帮,可笑可笑!

白碌欲打回去,又想起只有七秀的少年穿的这样粉,他忍了,只是张嘴回他一句。

“我可不打小姑娘,你穿成这样,谁知道你是男是女?”

然后又被一顿乱揍,揍完了,人群散了,乞儿叫住那粉娃娃,他想问问他是不是那时候的弃儿,寻思一会儿,又放弃了——眼前的人几乎同自己一般高,他再怎么说也大那孩子4岁,少年的尊严不允许他开口去问,再者说,七秀那么多人,怎么可能偏偏是下手这么狠一点都不香香软软的这个呢?

于是他改口说,三日后见,我们再打一次。

粉娃娃应了,走出两步,又返回来,切了心法,为他疗伤,白碌诧异,粉娃娃开口解释。

“我不欺负你,我知道你今日留手了,你养好伤,我们再来打一架…我叫傅萍。”

“…我叫白碌。”

多亏傅萍回头,白碌第二天就好的差不多,他又去找别人打,打完教人请他吃饭——这次的是个中年人,他隐约觉着对方留手,可又不知为什么,白碌懒得问,有饭吃,其他都不必在意。那中年人请他去一家有名的客栈填腹,白碌还是像往常一样只要了馒头清水,带着一小碟涩咸菜,这次他想了想,又多要了一份桂花糕打包。

就当做是谢礼。

中年人不说什么,只是眼神奇怪,又邀他之后几日也一同吃饭,不让他再去打。白碌也同意了,他想,要打,那便养足精力好好打一次,傅萍不是坏人,不能敷衍,兴许就像师兄师姐们说的,不打不相识,一来二往成了好友——就能打听那小孩儿的下落了。

日子一晃过去了,当天白碌起了个大早,甚至去捧着河水抹了几把脸,又将那提藏了两天的桂花糕端端正正摆在石头上——石头是他自己寻来的,方方正正,棱角圆滑,与饭台有些像。有几次他想拆出一块儿尝尝,可又都忍住了,吃惯了好的,再吃普通的会不香,于是白碌不吃好的。

傅萍来的也早。白碌眼瞧着远处不急不慢的开来一朵粉红色的花,不赶,可低个头的功夫便凑到他眼前,叉着腰,笑嘻嘻捏住他脸掐了掐。

“你这是叫谁养了?今日倒是白净了,让人能下的去手。”

“去去去,小爷我天养地养,别在这儿耍嘴皮子,打不打!”

于是剑影掌风交错,有来有去,毫不相让。清晨人少,也放的开拳脚,洋洋洒洒打了一有余,两人谁也没站上风,便极有默契的同时停手。

“很不错嘛。”

“你也是。”

两个半大小子相视而笑,白碌拉着傅萍找块儿干净地方坐下,比比划划同他说小时候的事,傅萍听的入迷,说没想过丐帮生活如此有趣,又开始苦恼他那些师姐师妹教他做女红,天天穿针引线好不烦人,他只能借口练剑,一来二去倒是习得一身好武艺,白碌听的哈哈直笑,问他能不能也给自己绣一个,不出意料又挨了人一下。傅萍知他不会认字,于是捡了根树枝,一笔一划的教他写自己的名字,傅萍说,人总要知道自己是谁。白碌问他的名字怎么写,他说,下次带了纸笔再来教他,于是乞儿应好。

两人相谈正欢,时间过得也飞快,傅萍课业没做完便赶着过来,仍需要回七秀补上,两人相约明日再见。白碌同他告别,不分由说把那提桂花糕塞到傅萍手中。

傅萍倒是欣然收下,也没问从哪来的,只是叨叨着回去路上有零嘴吃了。

本来大概一切都好,可白碌偏偏还是对那桂花糕有些好奇,一是想看看长什么样,二是想看看傅萍会不会很高兴。他偷偷跟在七秀少年身后,却见对方拆出一块儿,咬了一口,皱皱眉,将剩下的一包全扔进了附近酒家的泔水桶里。

白碌连夜回了丐帮。

他不晓得自己是愤怒还是伤心,只觉得咽不下气儿,心里沉甸甸的,压着难受。原以为回了总舵,与同门待几天,寻欢作乐,便能忘了这事儿,重新过回快乐日子,可不行。

师兄师姐看出他闷闷不乐,去问,白碌不说,觉得自己小气的丢脸,师兄便挖了两坛猴儿酒,将他灌个烂醉,趁火打劫再问,他鼻子发酸,一股脑全说了出来,还掉了两滴金豆子。丐哥丐姐先是笑他,师姐又说:

“小鹿啊,你想想现在是几月?那桂花糕再好,捂两天也馊了——你就给刚认识的朋友吃馊的?”

白碌昏昏的想,确实是那么回事儿,心事除了,撂下碗,倒地就睡。第二天醒来,腰酸背痛也顾不得,揣两个馒头,急急的又往扬州赶。他得道歉,说两次才行,一是为了那多余的桂花糕,二是为了自己爽约三天。

匆匆到了,到约定的地方找人,却没找到,一拍脑袋,谁会傻等三天,放不下,又破天荒叫了马车直上七秀去寻。

到了七秀,却是噩耗——傅萍已经有两三日没有回去了。白碌愣在那里,秀坊的姑娘也急的要死,说话声颤的掺了哭腔。

“那孩子平时听话的很,从不夜宿在外,待人又和善……”

白碌没再听,恩将仇报的抢了车夫的马,一路疾驰又回了扬州,他想,这两日怕是快要将一个小乞丐这辈子能走的路都跑尽了。他跑回两人第二次切磋的地方,细细看,就像小时候捡稻香饭粒那样找。

他在石台下摸出了一张纸,着急忙慌去看,满满的都是字,白碌看不懂,可上面有两个字却在他心里刻了十年多。他不敢妄加推测,急急找了附近的商贩,央求人家念给他听。

那确实是傅萍留下的。

傅萍先埋怨了他给他吃坏了的糕,又说自己不在意,下次有机会带他去吃更好的,零零散散写了一堆,最后落款傅萍两字——同那棉被包袱里的的黑纸白字一模一样。

前面的字娟秀,可名字后面又乱乱的跟了一行字。

“若你回来,能看到这张字条…白碌,你快走,有人要对你不利。”

商贩见状,可怜他,同他说了些别的事。带走傅萍的是城中一户人家,背后颇有些势力,那中年人带着人,在白碌常睡的桥洞下守了一晚,第二天本要无功而返——却正好碰上了兴冲冲赶来的秀坊娃娃。

商家又说,那中年人有些要遭天谴的怪癖。

白碌什么都没说,将那纸要回来,细细叠好,揣进怀里,打听到那人住处,先向后院去了。

他见到的是傅萍的头,四肢大概也在,泔水桶里闪着些白,猪在一边吃着,不知怎的, 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娃娃——十年过去,还是死了。乞儿想,也许他当年就应该直接溺死那弃儿,自己也定会死在雪里,何必分隔这么久,落得这么个结局。

他装作无事发生,悄悄溜走,又去打架,钓出了那个中年人。

这次白碌主动邀他喝酒,说自己回丐帮,带了些酒,要谢他与食之恩。中年人不疑有他,心怀鬼胎,独自一人带他去了客栈单间。

丐帮杀人不必用毒,猴儿酒发甜,劲却不小。那人醉着,用不出武功套路,叫白碌一掌一掌把他生生拍死在地上。白碌一张口,哇的一声,吐了,这是他第一次杀人。

他没有跑,在屋里跟那尸体和呕吐物待了一天,才叫官兵抓走。师兄师姐去看他,要劫他出来,白碌摇摇头。牢里的人知他杀得是坏人,都敬佩他,说英雄出少年,他只是笑笑。有廉洁的官想保他,教他写些好话传上去,他拒绝,只说乞儿不会写字,再也不见任何人。

约摸半年后,白碌问斩。时逢天降大雪,他衣衫褴褛,冷的哆嗦,跪下去,刽子手在他身后挥刀。

头刚掉下去的时候还有意识,他瞧着自己的血淌下来,洇红了雪。

像红花被面。

呦呦鹿鸣,食野之苹。

萍不苦,鹿不苦,

人间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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